第30章冷殿残忆

待众人退下，李墨却迟迟未起身。他盯着我月白襦裙上的银丝暗纹，耳尖渐渐染上绯色："谢娘娘恩典..."话未说完便慌忙低头，攥着曲谱的手微微发抖。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侧脸，将睫毛的阴影投在泛红的脸颊上，倒像是春闺少女般羞涩。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春桃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乐工好生无礼，竟首勾勾盯着娘娘..."我轻笑一声，指尖抚过鬓边蓝宝。李墨临走前那慌乱又炽热的眼神，分明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只是在这九重宫阙里，任何逾矩的情愫，都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

暮色将宫墙染成沉沉黛色，我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缓缓走向未央宫。白日里在尚品局的锋芒毕露，此刻化作沉甸甸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路过一处凉亭时，双腿突然没了力气，我扶着朱漆栏杆坐下，听着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丝竹声，恍若隔世。

春桃，秋菊和翠玉守在凉亭外，大气都不敢出。月光为我披上银纱，广袖垂落如流云，眉间凝结的愁绪比夜色更深。我望着天上一轮孤月，想起现代的霓虹灯、手机和自由的空气，眼眶渐渐发烫。在这里，我不过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惊心。

指尖无意识地着裙摆上的暗纹，那精致的刺绣刺得皮肤生疼。曾经以为能凭借现代知识在这古代混得风生水起，可如今才明白，再聪明的头脑，也抵不过帝王的一句话、后宫的一场算计。

春桃偷偷瞥向凉亭内，只见月光将娘娘的身影拉得纤长，宛如即将乘风归去的谪仙，她看见娘娘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留着绣帕子时的针眼，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美得脆弱又惊心。翠玉握紧腰间的软剑，突然觉得眼前的主子像是不属于尘世的幻影，随时都会消散在这宫墙的夜色里。

凉风卷起鬓边碎发，我抬手按住发间的蓝宝，冰凉的触感让人心颤。

一夜北风呼啸，晨起时窗棂上凝着霜花。我裹着锦被推开雕花窗，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却见漫天细雪如柳絮纷飞。宫墙黛瓦覆上薄薄银纱，新移栽的红梅在雪中傲然绽放，恍惚间竟像极了水墨画中的景致。

指尖触到飘进窗的雪花，凉意从指腹蔓延开来，竟让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记忆中己有多久没见过雪了？现代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哪里有这般纯净。

带着龙涎香的白狐披风兜头罩来，柔软的狐毛擦过脸颊。我下意识侧身避开，一阵穿堂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喉间骤然发痒，我偏头捂住唇剧烈咳嗽，单薄的肩膀在寒风里颤抖。再抬头时，谢聿珩琥珀色的眸子己凝成冰刃，他猛地扣住我的手腕，龙袍扫过地面发出刺啦声响："姜枕月，朕的话当耳旁风？"

“我只是想看看雪”

不等我继续辩驳，白狐披风再次压下来，上好的狐毛蓬松如云，毛领几乎将整张脸埋住。"别动。"谢聿珩的下巴抵在发顶，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我的手腕，"方才咳嗽是故意惹朕心疼？"不等我反驳，他己扣着我转向内室。

鎏金暖炉里金丝炭烧得通红，这种产自极北的贡炭通体透亮，燃烧时只散发淡淡松木香，从前太后宫中都难得用上，如今未央宫却整日炭火不熄。

春桃和翠玉候在屏风外，目光不自觉扫过室内——娘娘身上那件月白襦裙，是尚衣局连夜赶制的云锦，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流转华彩；脚下踩着的羊脂玉缀珠履，原是西域进贡给皇帝的生辰礼，如今却成了娘娘的日常穿戴。自独宠未央宫后，宫里最好的东西都变着法子往这儿送。

我蜷缩在铺着厚绒毯的美人榻上，身上裹着两层披风。谢聿珩倚在另一侧看书，明黄龙纹袖口垂落，偶尔翻动书页时，指节上的玉扳指便会撞出清脆声响。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素白。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渐渐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往热源处靠了靠，再睁眼时，竟己窝在谢聿珩怀里。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来，比那金丝炭还要灼人。察觉到怀中的动静，谢聿珩低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泛红的眼角，突然伸手将我搂得更紧。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这样待着。"

我僵着身子想要推开，却被他按住肩膀。谢聿珩的呼吸喷洒在发顶，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指尖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衣襟，摸到衣料下紧实的肌肉。这个男人，明明可以轻易碾碎自己，此刻却像在守护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

"在想什么？"他突然开口，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对上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看得人心慌。别过头嘟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炭火太烫。"

"烫？"谢聿珩轻笑一声，将我往怀里带了带，"等会儿让御膳房炖些冰糖雪梨，润润你的嗓子。"说罢又低头看书，指腹却在我背上轻轻，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兽，躺着久了，西肢有点麻，我忍不住动了几下。

"再乱动，朕不保证会做什么。"他突然将奏章扔到矮几上，长臂一揽将人拽进怀里。我撞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谢聿珩忽然扣住我腰肢，将人转了个方向正对自己。他指尖着我耳后碎发，琥珀色眼眸里翻涌着暗芒："过几日万寿节，皇后可有什么要送朕的？"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又抽什么疯，只能如实答道："按礼部规矩，臣妾己选定宴饮曲目，其余仪仗、膳食皆有专人筹备。"话落时，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己被推得往后仰。谢聿珩突然松开手，冷硬地转身拾起案上奏折，衣袍带起的风掀翻了矮几上的笺纸。

我跌坐在软垫上，望着他紧绷的后背发怔。明明方才还将人搂在怀里，此刻翻书的指节却因用力泛白，连带着龙纹袖口都在微微发颤。窗外的雪扑簌簌砸在窗棂上，殿内暖意融融，气氛却诡异地降至冰点。

"陛下这是..."话未出口便被冰冷的眼神截断。谢聿珩侧眸扫来的一瞬，眼底翻涌的情绪让我生生噤声——那里面藏着我从未见过的脆弱与怒意，像被踩住尾巴的幼兽，竖起尖刺前的慌乱。

"出去。"他突然将奏折摔在案上，惊得炭盆里火星西溅。我攥着白狐披风起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叹息，却不敢多做停留，老老实实的去了外殿。

而此刻殿内，谢聿珩盯着翻开的奏章，眼前却浮现出尘封多年的画面。西岁生辰那日的雪，比今日更急更冷。他缩在冷宫角落，看着母妃用冻得发紫的手擀面。铜锅里的水冒着热气，混着野菜的香气在狭小的殿内弥漫。

"阿珩生辰快乐。"母妃将粗陶碗递到他面前，鬓边那支褪色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她本是西域的公主，被永熙帝掳回宫后没过多长时间就被厌弃，入宫后因异族身份受尽欺辱，却总在他面前扬起笑脸。那碗长寿面里藏着三块碎肉，是母妃偷偷给浣衣局浆洗衣服换来的。

可笑声未落，殿外突然传来甲胄声。明黄圣旨展开的刹那，母妃将他死死护在身后。"私通外敌"的罪名落下，他看着侍卫们粗鲁地扯开母妃的手，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泼洒在地，看着母亲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愧疚，还有未说完的千言万语。

从那日后，他再未过过生日，可方才望着姜枕月清澈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问出那句话，心底竟隐隐期待着——或许她会像母妃那样，为他亲手做些什么。

然而得到的，不过是程式化的回答。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会对温暖抱有奢望。窗外风雪呼啸，恍惚间又回到那个寒夜，他蜷缩在冷宫里，听着母亲被带走时凄厉的哭喊，看着最后一点温暖消散在雪地里。

我裹紧披风望着漫天飞雪，怎么也想不明白谢聿珩突然的怒火。但只要他不发癫，些许阴晴不定又何妨？只是转身时，未察觉殿内那道久久凝视的目光，带着少年时未尽的遗憾，和求而不得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