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见

厚重的门扉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石勒那令人作呕的视线和营地里喧嚣的胡语。屋内光线昏沉，只有墙角一盏孤灯跳跃着微弱的光焰，将简陋的陈设拉出摇曳扭曲的长影。

一个赤着精壮上身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矮榻边，微微前倾。昏黄的灯火勾勒出他肩背紧绷的线条，那上面赫然盘踞着一大片狰狞的紫黑淤伤，边缘发亮，几乎覆盖了整个左肩胛骨，衬着冷白的肤色，触目惊心。

他手里攥着一块浸了深色药汁的粗布，正艰难地将药布按压到肩后的伤处。每一次牵扯，肩胛处虬结的肌肉都绷得更紧，细微的抽气声在过分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

是梁宸！他还活着！

“梁宸——！”一声激动的低呼冲口而出，她甩开谢含烟的手，踉跄着扑了过去，如同离巢的倦鸟，一头撞进那个宽阔却伤痕累累的背脊。

“呃！”梁宸猝不及防，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手中的药布“啪嗒”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肌肉，带着杀气的厉喝己到唇边：“谁？！”

然而，那扑来的身躯是如此熟悉，带着一股令他魂牵梦萦的淡淡冷香。

他猛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叶昭明那张沾满刻意涂抹的污迹、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她仰着头，那双总是倔强清亮的眼睛，此刻红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昭儿？！”梁宸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低吼出声，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你疯了？！你怎么敢回来？！这里是龙潭虎穴！”

他顾不得背后的剧痛，猛地伸出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人不是幻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风暴翻涌，是惊，是怒，是后怕，更有一丝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

叶昭明仿佛听不到他的斥责，只是死死地抓住他手臂两侧的衣料，指节用力到泛白，泪水汹涌得更凶，声音哽咽破碎，“梁宸……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语无伦次，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带着浓重药味和血腥气的颈窝，汲取着那真实存在的体温和心跳。

梁宸身体猛地一僵。颈窝处传来的湿热，将怒火瞬间浇熄了大半，箍着她肩膀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

“真是蠢…”他喉结剧烈滚动，想骂她不知死活，想斥责她莽撞愚蠢，可最终只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沙哑模糊的音节。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全是她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声故意的咳嗽声响起。

“咳咳咳……”谢含烟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的阴影里，她盯着叶昭明狼狈依偎在梁宸怀里的身影，“真是情深义重，感天动地啊！”

“闭嘴！”叶昭明转过头，低声喝道。

一旁的梁宸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锋，钉死在谢含烟身上。

“她是谁？”

叶昭明遂将如何进入坞堡，又如何借用谢含烟的身份潜入进来见他的原委大概说了一遍。

“叶昭明，你们能不能等出去了再叙旧？石勒只给我一盏茶的功夫，等会儿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谢含烟心急如焚，忍不住打断，“你赶快把解药给我，然后离开这儿！别连累我了！”

谢含烟的催促将叶昭明从重逢的喜悦中拉回来，她看向梁宸，“你伤势如何？现在能离开吗？”

“死不了，但是我现在走不了。”梁宸摇摇头，眉头紧锁，拉着她远离谢含烟，走到屋内光线更昏暗的角落，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

“石勒本想在山谷那里就杀掉我，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梁宸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告诉他，可以将大魏的传国玉玺给他，但玉玺现在不在我身上，玉玺藏匿之处只有我知道，若我死了，那东西就永远埋在地下。他觊觎那东西，想名正言顺坐上中原的龙椅，就得留着我这条命，所以现在将我看得很紧。”

叶昭明倒抽一口冷气：“传国玉玺？他信了？”

“昭儿，传国玉玺真的在我手上。”梁宸扯了扯嘴角，脸上带着笃定的笑，但语气异常冷静。

大魏国破、梁煜身死之日，传国玉玺便销声匿迹。许多自立门户的门阀世家当年假借“入殓下葬”之名，将皇宫里里外外都找过无数遍，却一无所获。

后来，江湖上都在传，是北辽的元海抢走了，故无人在追寻玉玺的踪迹。

“至于他为何会相信我说的，还是因为你。”

“我？”

梁宸点点头，看着叶昭明一头雾水的神色，欲言又止。

“我见到石勒那只断掉的手后，就想起来了。”他脸上露出忐忑的神色，“当年还记得你砍断了他手腕的事情吗？”

叶昭明疑惑地点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当年我也在角斗场……当时我想吓唬你，就把你撞到了斗兽场边，害你被石勒抓住…才会让你失手砍了他的手腕…”梁宸边说边盯着叶昭明的脸部表情，担心她生气，“我告诉他这件往事，并故意称我还是你们叶家的奴隶，想摆脱你们的控制…虽然他还是半信半疑，但暂且留我一命，答应与我合作了。”

原来如此！

叶昭明从刚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了然，思忖着点点头，终于明白了石勒反常态度的原因。

梁宸抓紧她的双肩，小心翼翼地询问，“昭儿，你…生气了？”

她疑惑地反问道，“为何生气？”

“因为…因为我当年害得你被石勒……如果不是我，你就能逃掉了，也不会惹上石勒这个杂碎！”

“嗯，是应该生气！”看着梁宸紧绷的脸色，叶昭明双手摸上他的脸颊，又倏而一笑，“不过，只要你活着，这些过去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两人激动相拥在一起。

另一边的谢含烟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见两人聊了半天，只好冲过来，隔着几步远的地方，低声喊道，“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叶昭明，你到底走不走！”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羯族士兵粗嘎的呼喝：

“梁大人、谢小姐，将军有请！夜宴己开，就等二位了！”

叩门声随之响起，咚咚咚，如同敲在人心上。

屋内三人脸色同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