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河东薛氏（1）

八月的河东，暑气未消，庭院里的梧桐叶却己泛了黄。

叶昭明踏入薛府时，鞋尖沾着尘土，衣摆还带着一路风尘的草屑。她站在廊下，望着熟悉的青砖黛瓦，恍如隔世。

“明丫头？”

身后传来一声轻颤的呼唤。她回头，见薛太傅拄着杖站在阶前，一身素色长衫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老人比过年前更瘦了，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

“外公……”她喉咙发紧，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薛太傅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她腕骨上了两下，像是确认她真的站在这里，而非一场幻梦。

“瘦了。”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暖阁里，好好洗漱一番，侍女奉上温热的菊花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叶昭明的面容。

薛太傅盯着她右脸的疤痕看了许久，突然重重放下茶盏。

“梁宸那小子！”

“外公——”她轻声打断，不想提及过往。

老人知晓她的心情，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明儿，你爹虽被发配边塞，但我一首派人在暗中保护，暂无性命之忧。”他抬眼看向叶昭明，“至于他的罪状……也许是皇上的欲盖弥彰。”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梧桐叶拍打在窗棂上。叶昭明握紧了茶盏：“我听梁无极和师父说过，皇宫内有人故意陷害我爹，但他们还未查出到底是谁。”

“这有可能涉及党争，毕竟皇上有七个儿子。”

叶昭明心下了然了几分，历朝历代都逃不过皇位之争，尤其近年来，皇上身体每况愈下，几个皇子以及背后支持的派系都开始蠢蠢欲动。

“皇上呢？”

“病得厉害，却清醒得很。”薛太傅压低声音，“三日前密诏我入宫，只说了两句话。”他倾身向前，“第一句是‘薛卿保重’，第二句是‘勿越河东’。”

“外公，你说我爹会支持谁？又得罪了谁呢？”

“你爹也许恰恰谁都不支持，但他手握重兵，太难控制了。”薛太傅抚摸着叶昭明的头，“明丫头，外公虽然老了，但我们薛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谁也不敢轻易动你！”

暮色漫过薛府九曲回廊时，叶昭明正倚在临水轩的竹榻上翻看医书。窗外荷塘残叶半卷，秋风裹着药香掠过她鬓边碎发，右脸那道疤痕在暮光中泛着淡粉色。

突然，胸腔深处窜起一团灼热，她猛地捂住心口，书卷"哗啦"砸在青砖地上。

"小姐！"侍女春棠惊呼着冲进来时，叶昭明己蜷缩成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熟悉的灼痛如蛇信舔舐经络，连呼吸都裹着火星——这是自梁宸失踪后，第一次热症发作得如此凶险。

薛太傅连夜从琅琊请来的老医官，此刻正用银针挑开她腕间血珠。烛火映着老人紧锁的眉头："奇哉，郡主脉象虚浮如枯苇，却有一道极阴寒的内力护住心脉......"他忽地起身对薛太傅深揖，"敢问太傅，可曾请过朔方巫医？"

"朔方？"薛太傅捻须的手一顿，"自二十年前灭族之祸，朔方早己......"

"错不了！"老医官掀开叶昭明衣领，露出锁骨下三道淡青色纹路，"这是朔方圣女一脉的'冰蚕印'，需以施术者精血为引，每月续印方能压制热毒。"他目光如炬，"敢问这秘术从何而来？"

叶昭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恍惚间想起在国公府那些夜晚。梁宸总在事后将冰凉的手掌覆在她心口，那时她以为不过是羞辱的余韵，原来......喉咙泛起腥甜，她攥紧被衾哑声道："许是当年苏师父......"

"不可能。"薛太傅突然打断，"苏燕青的昆仑心法属纯阳，与这阴寒之术相冲。"

……

更深露重，叶昭明独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冰纹。指尖抚过那道疤痕，突然忆起玉佛寺那夜，梁宸咬破她嘴唇时眼底翻涌的痛楚：”叶昭明，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小姐，王家的拜帖到了。"春棠捧着鎏金帖子进来时，正撞见她将药碗砸向铜镜。褐色的药汁顺着"承安郡主"西字金漆蜿蜒而下，在"琅琊王氏"的徽记上洇出狰狞的痕。

薛太傅踏着满地碎瓷进来时，叶昭明正用帕子狠狠擦拭锁骨：“外公，您邀请的王氏？如今这天下谁不知我是梁宸的……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薛太傅温和地安抚道：“明儿冤枉外公了，这是琅琊王氏自己递来的帖子，”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递的是求亲帖。”

叶昭明瞳孔骤缩，妆台上鎏金帖突然烫手起来。翻开内页，王氏族徽旁赫然题着"皎皎明月，灼灼其华"——竟是嫡支七郎王珩的亲笔。

“七郎三年前在鹿鸣宴见过你。”薛太傅抚着案头白玉镇纸，“他说’美人如玉，何须无瑕’。”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早落的梧桐叶扑在窗棂上，叶昭明望着镜中残妆，低声冷笑道：“琅琊王氏怎会要我这等残花败柳，估计是看在外公的面上，给我一个归宿罢了。”

“明丫头！”薛太傅突然厉喝，手中鸠杖重重顿地，浑浊的眼里迸出精光：“你娘拼死生下你，不是要你作茧自缚！当年满京城笑薛灵下嫁寒门，如今谁敢当我面提半个字？"

老人从袖中掏出个锦囊。羊脂玉坠滚落掌心时，叶昭明浑身剧震——这是她娘临终前攥着的玉玲珑，内侧"灵"字缺了一角。

“你娘当年被诊出难产，全京城都劝她弃子保命。”薛太傅着玉坠缺口，“她说’我的明月该挂在天上，不该葬在泥里'。”苍老的嗓音突然哽咽，"如今你把自己当泥淖，对得起谁？"

说完，老人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罢了、罢了”，走出了院落。

又一夜，前院忽然传来丝竹声。

叶昭明推开窗，见数十匠人正在移栽金桂，廊下婢女捧着朱漆托盘鱼贯而行，盘中夜明珠映得秋水阁亮如白昼。

“春棠，前院在做什么？”

“回小姐，老太爷吩咐中秋宴要摆’双月映潭’，府里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呢！”春棠捧来新裁的流云锦，衣摆上用银线绣着振翅的鹤，“绣娘们把压箱底的鲛绡都翻出来了，说定要绣出’皎皎明月’的气韵！”

“听说这次的中秋可热闹了，薛老太爷遍邀名门氏族，有陈郡谢氏、颍川庾氏…”

春棠在一边兴奋地讲述，叶昭明边听边抚过锦缎上冰冷的银纹，思绪回到了某个上元夜。

梁宸被罚跪在雪地里，她故意把暖炉砸在他脚边：“狗奴才，本郡主的鹤氅也是你能碰的？”少年抬头时，睫毛上凝着冰晶，眼底却烧着暗火。

“小姐！”春棠的惊呼中，锦缎‘刺啦’裂开长口。叶昭明茫然看着指尖血迹，原来不知不觉掐破了掌心。

夜深了，叶昭明却毫无睡意，鬼使神差走向祠堂。

月光穿过格栅，在薛灵牌位前投下细密的光斑。供桌上除却寻常瓜果，竟摆着个精巧的走马灯——西域样式的鎏金座上，朔方女子正在跳祭月舞。

走马灯转至背面，那心口赫然纹着冰蚕印！

“这是你爹当年带回的’战利品’。”薛太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走至走马灯旁，转动灯座，璇玑舞姬化作漫天血雨，“灯上的舞姬便是梁宸的母亲，最后一个朔方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