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吾宁爱与憎（四）

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帝曦承垂眸，不敢去看李韫玉此时的脸色。

是会因为爱慕之人近乎诘问的话语感到失望，还是会继续保持嬉笑轻松的氛围，把这个可怕的话题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他听近侍说过，陆听雪是李韫玉的救命恩人。

他亲眼看见过，陆听雪拉着李韫玉的衣角，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光明正大地推门而入。

不想过多揣测他们之间是否有些什么。至少，没法武断地说，李韫玉是中意陆听雪的。

但陆听雪一定中意李韫玉……眼神，是最藏不住秘密的东西。

“你是在吃醋吗？霜叶。”

出乎他的预料，李韫玉选择了第三种解法。

她握住陆霜叶的手，抵在自己胸口，微微偏头，笑意盈盈道：

“我的救命恩人，又不是只有听雪一个。你不也是么？……还在营中的时候，我深夜忽发蛊毒，若不是你割腕取血，舍命相救，我早该毒发身亡了。”

那夜慷慨献血的人是陆蘅——李韫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现在，显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更好。

“这样盼着以身相许……”她凑近了些，清澈的眼瞳里倒映着陆霜叶不知所措的错愕神色，“是不是说明，你其实…很想要我这般报答你？”

陆霜叶愣住了。

“可是，是你自己不要的呀。”她当时可是连外衫都脱了呢，“……这般光景，过期不候。”

她说完，就撤开半身，转而收拾起了包袱，甚至还有心情哼小曲儿。

徒留陆霜叶悻悻地摸鼻子，帝曦承合眼轻声叹息。

洞窟里，一时间陷入了绵长的沉默。

没有日月转换的提示，三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逐渐变得迟钝。

不知靠墙坐了多久，李韫玉又困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放任自己再次进入梦乡。

……

……

……

梦里一睁眼，一道闪着寒光的剑风就呼啸而来。

李韫玉下意识地偏头一躲，连滚带爬地栽倒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起来！”

帝桑仙人居高临下地剑指瘦弱的少女，佩剑如玻璃般剔透，在冷色荧光的照射下，泛着近乎深冰的光泽。

“帝曦承。”

李韫玉循着剑望去，看起来长到豆蔻年华的美少女目光涟涟，嘴角紧抿，强忍着痛，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把‘雷光’捡起来，”锋利的剑头指向不远处滚落泥潭的宝剑，“今日，你必须学会破解‘燕刺’，不然将来对上合欢宗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现在折在我手里，还算得上善终。”

“……是。”

帝曦承弱弱地应声道。他捂着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瘸着腿，艰难地朝被打飞的武器挪。

李韫玉看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她起势攻来时，从右肘内侧一拳处切入，可以首接捅穿肺腑，令对方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燕刺’之所以能成为合欢宗剑修的杀招，是因为足够快，足够凌厉，是全然放弃了防御，转而将所有精力集中在一点儿，猛地爆发。想要反制，只需快攻薄弱处的破绽即可。”

帝曦承看不见她，但能听见她的声音。

小小的擦花的脸上，陡然泛起深深的恐惧和担忧。仿佛在说：你不要命了！竟然敢跑到我师尊面前装神弄鬼！不怕被她察觉，一剑捅死吗！

“你别怕，她暂时听不见我的声音。”廊下初遇的时候就专门测试过了。

“想快点结束这场单方面的残酷吊打，快快回寝房休憩么？想，就乖乖听我的。”

李韫玉起身，灵巧地绕到帝曦承背后，捏着他的手腕找节奏，眼睛紧盯帝桑仙人。

“这是你的师尊，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她的习惯。抓住机会，抓住她习惯性抬手松懈的一瞬——”

“雷光”以鸣蛇之势突袭而出，破空袭向举剑杀来的帝桑仙人。

“铮——”

金属震鸣的响声听得人牙齿发酸。

帝桑仙人神色淡漠，但眼中隐隐浮现出一丝错愕。片刻之后，她收剑入鞘，拍了拍被划开的衣衫中渗出的一缕血，转身便走。

“今夜去灵泉疗愈吧。好好养伤，明天休息一天，自己参悟剑道，不必来找我。”

帝曦承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艳色的裙摆层层叠叠地铺开，像极了盛放的花朵。

他颤抖着手，佩剑从虎口滑出，清脆地落在地上。

“我、我成功了……！”近乎喜极而泣，“挨了一个半月的毒打，终于、终于——”

帝曦承兴奋地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蹲在他旁边的李韫玉，晃了两下：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突破‘燕刺’的诀窍就在肋下这样偏僻的地方？”

淡淡的熏香味飘入李韫玉的鼻腔。她揉了揉帝曦承的脑袋，声音懒洋洋的：

“你猜？”

帝曦承眨了眨眼，“你挨过打？”

“是不是呢…？”李韫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撩起他鬓角一缕乱了的小辫子，真诚地感慨道：“怪好看的小辫儿，谁给你编的？”

“师姐。”他有些疑惑地蹙起眉，“为何不觉得是我自己编的呢？我手可灵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底下穿着松绿色的珠串呢，男孩儿可没这样好的审美。”

帝曦承闻言，讪讪道：“……你也和师尊一样，不喜欢男孩儿啊。”

“那倒不是，也有喜欢的。”李韫玉笑得开怀，“但是，我只喜欢十七岁水灵灵的漂亮少年哦。”

“十七岁，十七岁……”

帝曦承不自觉地晃动脑袋，掰着指头嘀嘀咕咕，满头的金钗珠翠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叫他看起来像个脆生生的小风铃——该说不说，药蝶谷的审美确实不错，宗门弟子的制服，也是所有门派里最精致的。

“我有三年多，才满十七……”

不知为何，他忽然变得沮丧了起来。

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变成悲伤的小蘑菇。

“那还有好久呢。”

“别急着长大呀。大人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等你真的十七了，又要后悔为什么没慢些长大了。”

李韫玉捏了一把少年的脸，依旧软乎乎，但比以往稍稍劲道了些。

“现在呢，姑且还是好好享受自己依旧是小孩子的年月吧——如何？”

“哦，确实不久。”

帝曦承皮笑肉不笑，语气变得有些怨怼，“上次，你明明答应了我，只要我拿上好的丹药来换，你就愿意多陪我一会儿……还说，你之后会经常来找我玩，绝不让我感到寂寞。”

他首勾勾地盯着李韫玉。

理论上，他是看不见自己的。可不知为何，那目光灼热得像是能够生生在她皮肤上烫出一个洞来，搞得李韫玉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整整六年七个月零三天八个时辰，你一次都没来过。”

“你这个出尔反尔、巧言令色的骗子……”

他说着说着，鼻头忽然红了，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这么久，这么久！你知道我眼睁睁望着杜鹃凋谢又盛开，盛开又凋谢，就这样循环往复……到底有多煎熬吗？我和师兄师姐说起你，他们都说，我是被师尊教训狠了，脑袋傻了，都出现幻觉了……”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抓出深深的褶皱。

“我恨你，我恨你。”

他低着头，一声一声喃喃着，透着彻骨的虚弱：

“……到后面，我都开始说服我自己，你只是我的一场南柯梦，只是我自娱自乐捏造出来的幻影……可是机关鸟雀还在，你给我读的话本故事，我没在任何一家书画摊找到……它们不会凭空出现，所以你一定、你一定来过……”

他抬眼，一滴剔透的泪水骤然从眼角滑落，沾湿衣襟。

“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