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人，是个怨夫。

合欢宗灭门案那次，事毕的肖蛉在血雾中踽踽独行，与一银发青年擦肩而过。

对方身着淡紫色的衣衫，披着银灰色的大氅，腰间悬挂的细碎银饰被料峭春风吹得丁零作响，闪烁着冷色的光芒。

明明模样很年轻，俊美得堪称天人之姿，气质却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原来如此。”肖蛉听见一声轻笑，“她，现在在梧桐山庄啊。”

“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探看。

“没什么。”银发青年吸了一口烟斗，吐出稀薄的白烟，“我想，我们会再见的，孩子。”

一阵山风拂来，卷起满地的桃花。

肖蛉被迷了眼，再睁开时，眼前己然空无一物。

手中陡然多了一张字迹虬劲的纸条，上书三个大字：

【等缘来】

不明所以。

肖蛉蹙眉，将纸条捏成一团。要丢前思忖片刻，鬼使神差地揣进了口袋里。

这缘分很快就来了。

又是一桩触目惊心的灭门案。

只是这次，遭难的是凌云宗名下的驻地。原本群龙无首的猛鬼众忽然集结起来，朝天道司和正派仙门的分宗发起有组织的袭击。

肖蛉是去替友宗收尸的。

废了老鼻子劲儿把遍地残破的尸块勉强拼回人形，还未喘息两口，便听见凄婉的吹叶声。

他本不愿搭理，但想起那人曾经也吹过类似的曲子，还是抬起头，循声望去。

银发青年茕茕独立，于清冷月色下，立于剑阁边檐。

见他满脸是血，还好心地抛下一条纯白的手帕。

“……你到底是谁？”

“乌雪行。”

赫赫有名的大恶人啊。出现在这儿，还真是应景。

……不，根本就是罪魁祸首吧。

肖蛉笑起来，抬起还在滴血的长剑，指向白雪一般剔透的前辈：

“那，就请前辈不吝赐教了。”

结果自然是打不过。

乌雪行也没真想要他的命。轻飘飘地落下来，紫花暗纹的白靴踩在他的脑袋上，掂蹴鞠似的碾了碾，发出一声失望的喟叹：

“战首的义子，也就这点儿本事。”

肖蛉回想细节，灵光一现，忽然道：“你是阿玦说的‘好人’。”语气笃定。

乌雪行其人，何时入的仙门，早己不可考。

只知道有关他的传闻，最早能追溯到他还在上上任凌云宗宗主座下做大弟子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是个放荡不羁、快意恩仇的游侠，时不时在人间惩奸除恶、除暴安良。

后来，有人说是走火入魔，有人说是见惯世事变迁、心灰意冷，总之，乌雪行出走宗门，义无反顾地踏上邪道，弃剑从蛊，毒法频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渐渐地，他成立了新的宗派。行踪诡谲，时常迁徙，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又在酝酿些什么。

只是偶发的大祸中总能窥见他的手笔，其手段之残忍，蛊毒之穷凶，令仙门中人无一不闻之胆寒。

“她居然这样说？”

身上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高兴起来，脑袋旁边恨不得冒出新鲜娇艳的小花儿。

“我以为，她恨我。”

想不恨在自己身体里种蛊的人，也很难吧？

肖蛉腹诽。

他软绵绵地求饶，想快点结束这场糟糕透顶的单方面吊打。谁知乌雪行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惹起了兴致，竟自顾自地絮叨起了肖夫人……阿玦的往事。

呃，说实话，像个留守在家盼着孙女看望的孤寡老头儿。

“阿玦啊，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刁。太甜的不吃，太酸的不吃，太咸的不吃，太辣的也不吃……只吃别人剥好的石榴，舔完柿饼外头的霜剩下的便不要了，梨汤不用上好的冰糖炜就不喝，挑剔到她经常做饭的好脾气师兄都气得撂挑子不干了。”

美貌青年说这话时老气横秋，唯独一双泛紫的眸子水光流转，活泼得很。

“所以，之后阿玦的吃食，便都由我亲手来做了。替她剥莲子，切雪莲，剔骨肉……虽说有些麻烦，但也颇有乐趣。”

雪莲的外壳坚硬如铁，又生在高寒之地，不断散发冰气，若无神兵，极难采撷。

岂止是“有些麻烦”？

肖蛉听他从衣食住行说到刀枪剑戟，从扎小辫儿的款式说到成婚时应用绫罗绸缎，最后得出结论：

这人，是个怨夫。

而且，在明晃晃地炫耀自己和阿玦特别到无可取代的关系——师徒。

为什么连她小时候好心想在冬天给冻僵了的乌龟泡热水澡结果不小心把它煮熟了的地狱往事都要拿出来说？

没完没了了，这老头儿。

“喏，这个给你。”

漫长的倾诉后，乌雪行心满意足地丢下一个雪色的荷包，撑开竹骨伞，翩然离去。

肖蛉稳稳接住，“这是什么？”

“能‘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既是孝顺的儿子，请务必让父亲先尝尝……如何？”

乌雪行勾唇一笑，雪鬼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骤起的暴雨中。

肖蛉从剧痛中缓缓爬起身，紧盯掌心的荷包，暗自思索：

在自己与阿玦之间，是否存在无可取代的关系？

答案很快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