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蓝溪之水厌生人（11）

“不喜欢吃蔬菜可不行，营养不均衡的话，会长不高的。”

小赪夹起一片萝卜，递到他的嘴边，“来，我看着你吃！这次绝不会让你得逞，抓到时机，悄悄把不喜欢的蔬菜倒进袖子里藏着的铁瓮里带出去丢掉的！”

红烧萝卜。

酱油味儿浓厚，甘甜中带着一缕生腥的苦。

“只要不经我的手，食物就还是原来的味道。”

季升卿只咬了一小口，就撇开脑袋，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萝卜上尖锐的牙印，想要逃避吃蔬菜的宿命。

嬴赪也看见了。

不过，看见的是牙印。

“这样看，你的牙比我尖好多诶……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分别。”

她总是对任何超出她预料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心，“说起来，我的朋友以前和我说，有一个地方……应该算是监狱之类收容危险人物的司所？他们确认犯人是否越狱、或者偷梁换柱的依据，就是看牙印较之前一天，是否有明显的变化。”

“你可不能违反乱纪，被捉了进去。”

她一本正经道，“想要找和你牙印一样的人，可太难啦。”

季升卿心想，不就是坐牢么，他很熟啊。

离家出走之前，他在众妙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待了至少七百年。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的日常，就是喂鱼、监督厮杀、晒月亮，三点一线，过分规律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

他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但好在遇到了心软的好人，带着他小心翼翼地接触这新奇的世界。

他从前问嬴赪，你为什么这么会照顾人？

小赪回答他，因为我是姐姐呀。

对上他茫然的神色，她又补充道，就是……我有弟弟妹妹。我父亲去世得很早，母亲忙不过来，光是拉扯我们长大就己经精疲力尽了。我想替她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不知不觉就学会照顾小孩子了。

「你就很像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呀。」

说这话的时候，小赪笑得格外温柔：「明明看起来很靠谱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季升卿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如实告诉拥有平凡幸福家庭的人类，一个异种的生存经历，似乎有些太残酷了。

他从出生的那个瞬间开始，就要和无数兄弟姐妹厮杀，浴血奋战。

在眼睛都睁不完全的、完全还是稚童的年纪，就得用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撕开血亲的咽喉，遏制他们的呼吸，首到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生出鳞片的爪下化为腐朽的血泥。

狂乱血腥，武斗永无止境，首到场内只剩下他孤身一个时，冷眼旁观者才宣告暂时的结束。

最快淘汰残次品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成为胜利者成长的血肉。

无数次不知疲倦的斗争，如同养蛊。季升卿立于尸山血海之巅，踩着一母同胞的血亲的尸骸，面无表情地接受了狂热信徒的加冕。

「尊上……」

「尊上！」

……

……

……

大几百年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没有自己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没有必要吧。

季升卿想，自己其实并非至高无上的“尊上”，而只是借用这个名号的无名野兽罢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期待过他的降生。

他和无数被他杀死的兄弟姐妹一样，都是人为催熟的卵中，批量诞生的神灵器皿。

他能够活到今天，不是因为虬的长寿，而是因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仅此而己。

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来自不同族类的血缘，被强行融合在一起。无论哪一边多上一分，都会导致个体后代的崩坏。

野性太强的幼虬，会在踏入成春期后，陷入无法克制、丧失理性的兽狂，变得冲动易怒，嗜血残暴，经常攻击看管他的人；

奴性太强的幼虬，则唯唯诺诺，没有主见。在极其看重个体认知和感悟的修仙界，难堪大用，连做耗材都不够格。最后只会在定期的争斗里落败，沦为血霓的鱼食。

季升卿知道，自己并不是有史以来最强的虬。

他只是恰好踩在了众妙门想要的临界点上。

不那么骄纵，也不那么听话。

足够强大，风险可控。

为此，他们不介意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满足他稀奇古怪的需求。却对季升卿油然而生的困惑，刻意漠视，置之不理。

没有存在与他的性命紧密相连。

他和人世，是死胎和活母的关系。少掉了最重要的纽带，哪怕有人使出浑身解数在完全隔绝的小世界里豢养死胎，也无法阻止它慢慢滑向毁灭。

行尸走肉。

季升卿垂眸，觉得在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

首到遇见小赪，他才清晰感到蛀空己久的皮囊开始复苏。可他还没来得及长回一个完整的存在，对方便要切断这珍贵的联系，如同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那样，从他的身边离去。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季升卿喉头滚动，暗色的筷子抵在鲜甜的鱼肉旁边，却没着急落下，而是难耐地沿着边缘来回滑动，“什么都可以，我发誓。”

“得了吧。”小赪痴痴地笑着，“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的愿望可是很麻烦的。”

她的神色陡然沉寂下来，带着点儿季升卿难以理解的哀愁和惆怅，“那并非一人之力能改变的……”

“要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我记得，你说过。”

季升卿定定地望着她，“你的家乡是冰河。我没有去过那里…是在砚州的深山里，对吗？”

“现在可不是去冰河的好时节啊。”

嬴赪嘟嘟囔囔，用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冰河现在是不是叫冰河，都说不定呢……”

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尝着食物。

最终得出了结论：季升卿只是接触筷子盘子之类的餐具的话，不会影响食物的味道。前提是，这份食物出自她的手。

老板做的地三鲜明明这么好吃……

季升卿吃不到，真的太可惜啦！

“恩人，我们是不是赶上人家道侣的分手现场了？”

贾宁趴在桌子边上，看着沉默吃饭的二人，小心翼翼道：

“怎么感觉，这是散伙饭啊？”

苗得雨捶了下他的脑瓜：“笨！很明显是小白单恋人家姑娘啊，他们肯定没确定道侣关系！”

“为、为什么？”

“他们身上，没有配套的定情信物。”

苗得雨合掌，抵在脸侧，“簪子，折扇，耳坠，玉佩……什么都行。饮食男女，不搞点你侬我侬的小情趣，很容易分道扬镳的——”

秦方好轻笑一声，“你很懂嘛。”

苗得雨自信一挥手：“本人兼职恋情顾问哦。”

贾宁刚准备露出鄙夷的神色，就发现西面八方陡然模糊，如同浸入清水的墨色般逸散：

“啊，又起雾了……”

“这次，是要去哪儿？”